第一章
昨兒慈恩山下了半宿雨,偏執四時苑落了一地紅楓葉。太前
容舒推開窗,夫容外頭疏雨連綿,舒顧山上楓林千枝復萬枝,長晉被雨浸出別樣的火爆紅。遠遠瞧著,完結像是偏執燒在秋雨里的一場艷火。
今兒是太前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初八,距她被關入四時苑的夫容那日算起,已過了整整兩個月。舒顧
盈雀端著盞桂花熟水進屋,長晉見容舒披散著一頭綢緞似的火爆烏發,只著了件單衣跪坐在窗邊的完結矮榻,忙放下手上的偏執竹盤,“哎”了聲:“姑娘怎地不披件外裳?”
容舒回眸笑道:“醒來聽見雨聲,便下榻開窗來瞧瞧,今歲的第一場秋雨來得真晚?!?/p>
“姑娘前些日子才將將病好,可莫要一時貪涼,又惹了病氣來?!?/p>
盈雀一面兒絮絮說著,一面兒麻利地伺候容舒梳妝更衣。
銅鏡里的姑娘顏色極好,色若春桃,灼灼耀目。只不過先前病過一場,人消減了幾分。不僅下頜較之從前又尖了些,腰間衣帶亦是寬了幾指。
想起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事,盈雀鼻尖一酸,差點兒又要掉淚。正神傷著,忽聽容舒道:“一會兒穿那套遍地金繡紅梅百褶裙?!?/p>
盈雀抬起眼,便見鏡子里的容舒囅然笑道:“今兒天好景也好,你家姑娘想要穿得好看些?!?/p>
盈雀往窗外瞥了瞥。
外頭風雨交加,陰沉沉的云團子密密麻麻壓滿了穹頂,淅瀝瀝的秋雨更是澆得人心頭都要起愁緒了。
這鬼天氣哪兒好了?
不過是自家姑娘在寬慰自己罷了。
“成,姑娘生得美,就該穿好看的衣裳?!庇笍婎佉恍?,去箱籠取了衣裳來。
門外長廊下掛著幾個雕花燈籠,正被風吹得窸窣窣地轉。
長廊盡頭,幾名宮人穿過雨簾急匆匆而來,到得屋外,也不待叩門,“哐當”一聲便推開了沉重的木門。
為首的宮嬤托著一壺酒,細長的眼往內輕輕一瞥,便瞧見了里頭的容舒與盈雀。
二人顯然被這巨大的開門聲驚了下,齊齊抬眼望了過來。
盈雀立在榻邊,手里還端著個白底青花的碗盞。眼睛瞥見宮嬤手上托著的物什,瞳孔猛地一縮,像炸了毛的貓兒,大聲質問:“你們是何人?誰讓你們進來了!”
聲音雖大卻中氣不足,雙腿也止不住地顫抖,瞧著便是個外強中干的。
宮嬤只掃了盈雀一眼,便挪了眼,望向坐在榻上的小娘子。
與那小丫鬟相比,這小娘子倒是淡定許多,屋里忽然闖入一群生人也不驚慌,白生生的小臉只露出一剎的驚愕便很快恢復了鎮定。
倒是個遇事不驚的。
宮嬤心里有了底,大步入內,朝容舒虛虛見了一禮,笑吟吟道:“容姑娘,奴婢姓朱,乃坤寧宮鳳儀女官。今兒奉皇后娘娘之命,特來給您賜酒?!?/p>
這位朱嬤嬤容舒曾見過。
那日在梧桐巷,便是這宮嬤前來接走顧長晉的。
顧長晉,嘉佑一十八年的狀元,兩個月前剛被皇后尋回的太子殿下。
也是容舒的夫君。
容舒往朱嬤嬤身后望了眼,那兒除了兩名宮婢和兩名內侍,便再無旁的身影。
顧長晉沒來。
也是,將她囚在四時苑后,他便匆匆去肅州接人,這會大抵還在回上京的路上。
也不知曉他接到他的心上人沒?
說來也是可笑,與顧長晉成親三年有余。容舒直到兩個月前方才知曉,原來她這同床共枕了上千個日夜的枕邊人一直有個心上人,他與他那心上人自小便兩小無猜、情誼深重。
若非她橫插了一腳,他二人大抵會是段佳話。
許是嫌她沉默太久,朱嬤嬤睇了容舒一眼,意味深長道:“容姑娘快謝恩飲了這杯酒罷。容家犯下大錯,您那一眾至親再過數日便要流放到肅州去。您乖乖飲下這杯酒,也是在為他們積福贖罪?!?/p>
這話聽著是在勸,實則不過是在威脅。
容舒從來是個惜命之人,只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沒得選。
她正要從榻上起身,身旁的盈雀卻霍地摔下手里的碗盞,張開雙臂擋在她身前,厲聲道:“我們姑娘是姑爺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姑爺成了太子殿下,我們姑娘就是太子妃!你們這是要謀害太子妃嗎?”
“太子妃”三字一出,這屋子便靜了靜,連朱嬤嬤身后的四名宮人呼吸都放輕了些。
朱嬤嬤卻老神在在地嘆了聲,望著容舒慈祥道:“太子殿下想娶之人從來就不是容姑娘,容姑娘心里也是知曉的。容姑娘鳩占鵲巢了這么些年,如今一杯酒便能了卻恩怨,已是皇后娘娘格外開恩了。你們哪,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話說到后頭,朱嬤嬤帶笑的臉已有了厲色。
“盈雀,退下吧?!?/p>
盈雀渾身一震,回頭望著容舒,“姑娘!”
容舒笑了下,柔聲道:“張媽媽與盈月在廚房里,你去喚她們過來?!?/p>
盈雀瞬時便紅了眼眶,她知曉的,姑娘就是想哄她出去??伤羰浅鋈?,姑娘就要沒命了!
見盈雀不動,容舒復又道了句:“我從前與你說的話,你可是忘了?”
盈雀一怔,登時便想起她們被送來四時苑的那日,姑娘曾同她們道的話。
“今后我未必能出得了這個院子,你們與我主仆一場,我自會盡力保住你們的命?!?/p>
“二爺……太子殿下非嗜殺之人,有他在,宮里的貴人想來也不會取你們的性命。你們要答應我,日后不管發生何事,能走便走,能活便活,決不能為了我犯傻?!?/p>
昔日之話言猶在耳,彼時姑娘神色肅穆,語氣也比往常鄭重許多,想來是從那日起,便猜到了會有今日了。
盈雀心下大慟,眼淚洶涌而出。
可她到底是記住了容舒說的話,一抹臉上的淚,咬牙沖出了屋子。
容舒直到盈雀的身影跑遠了,方才看向朱嬤嬤,道:“嬤嬤方才所言,可是真的?我飲下這杯酒,就能替我的親人積福贖罪?”
朱嬤嬤自進了這屋子,心神便全在容舒身上。
這姑娘分明知曉這壺里裝著的是什么,卻不曾哭鬧過半句,更別說是求饒謾罵。
這一身從容不迫的風度倒是教她刮目相看,語氣不由得也溫和了些。
“自是不假,皇后娘娘金尊玉貴,何須誆你?”
她容舒不過一罪臣之女,何德何能值得皇后費心思誆騙她?
如今的承安侯府便是風暴后被連根拔起的那棵樹,人人皆可踩上一腳,皇后的確不需要誆她。
容舒微微頷首,又道:“我的乳娘張媽媽并兩個丫鬟——”
“容姑娘放心?!敝鞁邒呓財嗨脑?,“皇后娘娘的恩典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得的。您謝恩后,奴婢的差事也就完成了,自是要盡早回宮復命?!?/p>
容舒放心不下的也不過阿娘與張媽媽幾人,如今聽朱嬤嬤的意思,皇后娘娘只打算要她一人的命。
她一個將死之人,朱嬤嬤倒也沒甚必要騙她。
容舒放下心來,低頭理了理袖擺便上前一步,伏身以額貼地,規規矩矩道:“罪女容舒叩謝皇恩?!?/p>
話落,她起身接過宮人遞來的杯盞,仰頭一飲而盡。
杯盞落地,穹頂蓄了許久的云團子忽然“轟隆”作響,一道道紫雷破云而出,似要劈開這暗沉沉的天幕。
雨一直下,一名宮婢小碎步跟上朱嬤嬤,一面兒給她撐傘,一面兒遲疑道:“嬤嬤,不若再多留會兒?奴婢擔心那酒會出岔子?!?/p>
他們幾人都是宮里的老人了,宮中飲下毒酒卻死不去的罪妃罪婢十根手指都數不來。那宮婢這般說,便是怕那酒毒不死容舒。
朱嬤嬤笑睨她一眼,道:“那酒里放的是‘三更天’,便是大羅金仙來了,都救不了她?!?/p>
“三更天”幾個字眼一出,那宮婢“嘶”地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
“三更天”出自西域,是極其難得的一味毒,取自“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之意。相傳里頭共有七七四十九種毒物,沾唇必死。
可這藥最歹毒之處,不是它無藥可治的毒性,而是它給中毒之人帶來的那綿綿長長的痛苦。中了“三更天”的人,最后都是生生疼死的,死后那七孔泣血、腸穿肚爛的慘狀亦是駭人驚心。
從前啟元太子監國,賜死宮妃、臣工,最愛用的便是這一味毒藥。宮里還曾有傳言,啟元太子自身也是死于這味毒的……
大抵是因著這藥過于歹毒,今上登基后,這“三更天”便就成了宮里的禁藥,漸漸沒了蹤影。
宮婢收傘上車,隔著雨簾望了望院子里那道僻靜的門,心中不由得納悶,那容家姑娘究竟是做了何事,竟惹得皇后將這樣一味珍貴的禁藥用在她身上?
馬車碾過山路,很快消失在雨里。
屋子里,容舒將手中的木匣遞與張媽媽,道:“你們將這些東西賣了后便去尋我娘,去往肅州的路不好走,用這些銀子好生打點,一定要活著到肅州?!?/p>
張媽媽三人泣不成聲,不肯接那匣子。
“快拿著。該說的我早已與你們說了,也不必再囑咐什么。若我娘問起我,你們便說我被顧長晉送走,讓她務必要活著來尋我?!?/p>
容舒將那匣子放在張媽媽手中,牽了牽唇角,接著道:“趁現在外頭沒人,你們快些走。我累了,你們莫要吵我,把門闔起,讓我好生睡個覺,成么?”
張媽媽抬起一張遍布淚痕的臉,定定望著容舒,旋即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悲聲道:“老奴,對不住姑娘!姑娘放心,老奴一定會照顧好夫人!”說罷便扯著盈雀、盈月出了屋。
容舒緩緩吁出一口氣,往榻上去。
那酒落肚后她便覺著疼了,方才那一番話已是叫她用盡了力氣。
原以為她馬上便要死的,可那疼痛卻愈來愈烈,仿若百蟻噬心、烈火焚身,她早已疼得汗如漿下。
容舒緩緩坐下,透過半開的窗牖聽這入秋后的第一場雨。
忽地就想起,她遇見顧長晉的那日也是個落雨天。
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長安街忽如其來的一場急雨,叫她慌慌忙忙地入了摘星樓,彼時摘星樓已經擠滿了猜燈謎的人。
摘星樓的燈謎自來是出名的難。
九層樓,九九八十一道臺階,一階一燈謎,第一個猜出八十一道燈謎的人便能贏下那盞巧奪天工的摘星燈。
容舒見雨勢不減,便提著花燈湊了這熱鬧。越往上走,人便越少,到第九層時,已是只有寥寥兩道人影。
那掌柜看了眼容舒遞來的紙,頗為可惜道:“姑娘,您晚來了一步,方才這位公子已經猜出了最后一道燈謎?!?/p>
容舒這才發覺角落處站著個人。
那人著了身半舊的青色襕袍,提著個樸素無華的木燈籠,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處,浸在光里的一只手,修長且骨節分明,泛著玉的光色。
容舒望去時,那年輕郎君恰也望了過來。
分明是青衫落拓的,可容舒打眼望去,卻只瞧見他眉眼中的凜冽。
像是窮山惡水中沾了霜雪的一株松樹,又像是無邊暗夜中那枚發著熒熒之光的冷星子。
容舒對這寒門郎君有些好奇,可到底是陌生外男,她只望了一眼便規矩地收回了眼。
那掌柜大抵是不忍她失望,又道:“這年頭,能猜中摘星樓八十一個燈謎的人是愈發少了。姑娘若是不嫌棄,老夫便做主送您一盞彌月燈?!?/p>
那摘星燈原就不是非要不可,且規則如此,晚了便是晚了,本就不該屬于她的東西,她又怎可厚著臉皮要?
容舒笑著婉拒,提起花燈正要離去,忽聽那人道:“掌柜,那摘星燈便給這位姑娘吧?!?/p>
也不等那掌柜回話,他擱下這么句話便轉身下了樓。等容舒回過神追出去時,他人已消失在長安街的瀟瀟秋雨里。
而那燈,他讓給她了。
容舒心想,若那一夜,天不曾落雨,她不曾登上摘星樓,那她大抵不會遇上顧長晉。若他們不曾相遇,那今日,她興許能逃過這場死劫。
可惜哪,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上京的長安街,落了一場雨。
容舒自此喜歡上上京的中秋夜,以致于后來定婚期時,她執拗地選了八月十五這日。
嘉佑二十年的中秋月圓日,容舒嫁與了顧長晉。
猶記得臨出閣前,阿娘同她道,顧長晉自幼喪父,全賴他那位纏綿病榻的母親靠著一針一線供他讀書,方才有今日光耀門楣的顧狀元。
“顧家小郎身世飄零,幼時沒少吃苦遭罪,昭昭既一心要嫁他,那便要全心全意待他好,也要好生孝敬他母親。如此,方才能得他敬重?!?/p>
她笑著應下,說她會對顧長晉好。
成親三年,顧長晉穿的每一件衣裳,吃的每一口吃食都是她親手做的,可謂是細致周全。
夜里他埋首案牘,她總要為他溫上一甌熱茶,留下一盞小燈等他就寢。他天不亮上朝,她這樣貪眠的人,也總是忍著睡意,起身替他更衣。
愛一人,便要竭盡全力地對他好,容舒自認她做到了。
可她從不曾捂熱過他的心。
容舒只當顧長晉這人天生冷情寡欲,她是萬萬想不到,似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將一人深埋心底的柔情。
若是知曉他心中早就有了想要相許一生的人,她又怎會嫁他?
雨聲漸漸小了,周遭的一切愈發闃然。
容舒咳了幾聲,烏紫的血從她唇角、眼角大團大團溢出,她卻渾然不知。曾經烏黑明亮的眸子,漸漸失了焦,也失了光亮。
鉆心噬骨的疼早已侵蝕掉她的五感,什么都瞧不見,也什么都聽不見,只余下漫無邊際的疼痛。
她盯著虛空中的一點,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身影修長而挺拔,隱在黑暗中,卻又沾了幾縷淡淡的浮光。
她想起來了,那是摘星樓里,顧長晉離去的背影。
容舒忽然便笑了。
即便是一場鏡花水月般的幻影,她見到的也只是他的背影。兩個月前,她去求他的那夜,他留給她的便是一個決絕的背影。
“也好?!彼χ溃骸捌鋵嵨抑獣缘?,你一直都在恨我?!?/p>
“可顧長晉,我嫁你時,并不知你心悅于她。我娘送她走,也不過是為了我。你若要恨,便只恨我一人,成么?”
“千錯萬錯,錯在我當初招惹了你,令你與她錯過了三載。如今我將正妻之位還與她,再拿命賠你,只求你高抬貴手,讓我娘平安去肅州,容她安享晚年?!?/p>
容舒心中那點沒著沒落的牽掛隨著出口的話漸次消散。
她與顧長晉,本該無緣無分,是她強求了一段本不該屬于她的姻緣。
容舒不曾遺憾過這段姻緣不得善始亦不能善終,她只是遺憾,她再不能給她娘盡孝了。
她出生時,人人都道她不祥。便是至親,也不乏厭她惡她之人。
唯獨她娘,始終愛她護她。
容舒閉上眼,好似又回到了四歲那年。
揚州府的三月,山色如峨,花光如頰。
她枕在阿娘的懷里,隨著一葉小舟晃蕩在一篙春水里。阿娘溫柔地撫著她的額,問她,我們昭昭的腦仁兒可還疼?
容舒本想笑著應一句“不疼”的。
她自幼便怕疼,可她到底是承安侯的嫡長女,骨子里又帶了點倔,再疼也不會說疼的。從小到大,也就在阿娘面前能隨心所欲地喊一聲“疼”。
容舒笑著笑著便落了淚,終是忍不住,低道了聲:“娘,昭昭好疼啊?!?/p>
暴雨如注,將檐上青瓦濺起一籠籠輕煙。
一個雕花燈籠被肆虐的風刮落,在地上滾了幾遭,淡黃紙面被雨水慢慢打濕,里頭那豆羸弱的燈火“噗”一聲便滅了。
火滅的瞬間,容舒低若蚊吶的那聲“疼”亦淹沒在風雨里。屋子里漸漸沒了聲響,只余兩道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極長極長。
第二章
梧桐巷,顧府。
正是中秋月圓夜,月華如水,臺榭沉沉,梧桐疏影斜入檐下。
常吉蹲在樹下,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不時用眼角余光瞥一眼月洞門。不一會兒,便有一道修長的身影從月洞門出來,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道:“主子可是醒來了?”
橫平搖頭道:“未醒?!?/p>
“主子從來都是寅時一刻醒的,這會都寅時四刻了,竟然還未醒來?!背<闷娴赝T內張望了幾眼,“看來洞個房還挺累人的嘛……”
話剛出口,他便覺出不妥。
自家主子治下極嚴,脾氣還不大好,方才那番話若是叫他聽見了,少不得要挨頓板子。
常吉裝模作樣地咳了聲,又道:“正好皇上給主子放了三日假,主子這段時日為了金氏與許鸝兒的案子焚膏繼晷的,也該好好歇歇了?!?/p>
橫平瞥他一眼,忖了忖,道:“我們去打個盹?!?/p>
昨兒個主子大婚,他們二人是主子的長隨,不知被灌了多少酒,常吉這會腦袋瓜子還漲疼著,胃也不大舒服,若能打個盹,自是再美不過。
“我倒是想打盹,但主子醒了,沒人伺候怎么辦?”
橫平道:“少夫人的婢女在廊子守著,用不上我們?!闭f完也不等常吉回話,顧自往外去。
常吉立即抬腳去追,“誒,橫平,你等等我……”
他們二人一走,廊下的盈雀、盈月對視一眼,俱都松了口氣。
自家姑娘成親,她們聽張媽媽的吩咐,一整夜都守在屋子外頭,就等著姑娘、姑爺完事后進去伺候的。
可姑爺進去后,里頭一直沒有動靜,也沒人叫水。
好歹是洞房花燭夜,就算姑爺再不濟事,也不該半點動靜都無的。
盈雀往盈月那兒靠了靠,壓著嗓兒小小聲道:“你說姑爺同姑娘是不是沒圓房哪?張媽媽千叮萬囑,咱們進屋后的頭等要事便是去取元帕。若這房沒圓,哪兒來的元帕呀?”
“主子的事什么時候容得你亂嚼舌根了?再胡說,你可仔細你的皮?!?/p>
盈月訓了盈雀幾句,轉頭朝半開的窗看了眼,里頭燭光搖曳,燭花“噼啪”響了幾遭,襯得屋子愈發靜。
盈月心里也憂著,可轉念一想,昨個夜里外堂鬧得那樣厲害,姑爺興許是酒喝多了,這才沒能力圓房。聽說男子吃酒吃多了,的確是有心無力的……
窗外的說話聲斷斷續續飄進屋內,容舒迷迷糊糊睜開眼。
入目便是一張深邃俊美的臉。
眉長入鬢,高鼻深目,薄唇似刃。
這張臉她是再熟悉不過了,生生怔了半晌。
也就這半晌的功夫,腦中潮水般涌入許許多多記憶。
一時是她身著嫁衣坐在拔步床里,心心念念等著顧長晉揭蓋頭飲合巹酒。一時又是四時苑里,她喝下皇后賜下的毒酒,在無盡的痛楚里煎熬等死。
“今兒你出閣,阿娘也沒甚好盼的,唯盼你與顧小郎同心同德、情敦鶼鰈,日后相濡以沫,白頭偕老?!?/p>
“嘉禮初成,良緣遂締。新郎官快挑開新娘子的蓋頭罷,可莫讓新娘子等急了!”
“其實我知曉的,你一直都在恨我?!?/p>
“千錯萬錯,錯在我當初招惹了你,令你與她錯過了三載。如今我將正妻之位還與她,再拿命賠你,只求你高抬貴手,讓我娘平安去肅州,容她安享晚年?!?/p>
……
錯亂的記憶似細針,一根又一根地扎入腦海。
容舒頭疼欲裂,分不清對面那人究竟是真是假,也分不清她究竟身在何處。
她顫著手朝前摸去,然而指尖才剛觸碰到他的臉,腕子便被緊緊攥住。
便見對面那郎君懶懶掀開了眼皮,露出一雙深邃如潭的眼。那雙眼黑沉沉的,藏著云攪著霧,不露半分情緒。
竟真的是他。
“顧長晉……”容舒低不可聞地喃了聲。
指尖的肌膚瑩潤溫熱,帶了點女子特有的甜香。
顧長晉不喜香,尤其不喜女子身上那甜膩膩的香氣,在那縷淡香鉆入鼻尖時便松了手,心里騰地冒出一絲煩躁。
他掀開繡著纏枝并蒂蓮的大紅被子,正要下榻,忽聞“啊”的一聲——
身側的小姑娘不知為何竟霍地坐起了身,整個人抖如篩糠,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
顧長晉擰了下眉,探出手,準備給她把個脈。他曾讀過幾本醫書,幼時又時常受傷,多少懂點醫理。
大抵是看出他的意圖,這姑娘匆匆別過了手,微喘著氣道:“妾身無事,不必勞郎君費心?!?/p>
顧長晉伸出去的手就此頓在半空。
他也不在意,“嗯”一聲便收回手,徑直掀開幔帳下榻。
容舒看著他下榻,又看著他從一邊兒的沉香木架子取下衣裳,繞過屏風往凈室去,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抬目四望,這屋子里處處皆是喜慶的紅。
墻邊高案上貼著兩個大大的“囍”字,上頭的喜燭還在孜孜不倦地燒著,燭臺旁邊放著兩個鋪著紅綢的銅盤,里頭擺滿了蓮子、紅棗和花生,寓意著早生貴子。
容舒想起來了,這是她同顧長晉成親的第二日,昨日他親自去侯府接親,將她迎回了顧家。
腦中多出來的記憶,究竟是夢還是她……死而復生了?
容舒遲鈍地眨了下眼。
是夢吧,這世間哪有什么死而復生的事?
可若是夢,為何睜眼看到顧長晉的瞬間,她的心沒有半點雀躍與羞澀。
明明昨兒還滿心滿眼都只有他的,只要想到他,心就如同擂著鼓一般,“咚咚咚”地跳個沒完。
可現下——
容舒垂下眼,抬手撫住胸口。
那里,她的心正緩慢而有力地跳著,卻無悲無喜,平靜得仿若一潭死水。
就好像,顧長晉這個人與她的喜怒哀愁再也不相干了。
她放下手,啞著嗓兒喚了聲“盈雀、盈月”。
廊下的盈雀、盈月早就注意到屋內的動靜,豎起耳朵等好半晌了,聽見容舒終于喚她們,忙推門入內,手腳麻利地點上燈。
屋內霎時一片亮堂。
容舒腦仁兒還疼著,嗓子眼也干得難受,只能軟綿綿地靠著床柱,對盈雀道:“去小廚房給我溫一盞蜜水?!?/p>
見她柳眉緊鎖,額間冷汗涔涔,盈雀忙答應一聲,“噔噔噔”地出了門。一邊的盈月從高腳幾案上取了銅盆,給容舒打水洗漱。
溫熱的布帛敷上臉的瞬間,容舒終于覺著好受些了。
顧長晉從凈室出來時,她已經洗漱停當,正由著盈月、盈雀給她梳妝。那張花楠木雕百鳥朝鳳梳妝臺上豎著鏡臺,倒映出一張輪廓精致的臉。
顧長晉卻并未看那張芙蓉面,只淡淡掃了掃那擺滿瓶罐的妝奩,取了本書在旁邊的貴妃榻坐下。
容舒從銅鏡里看了他一眼,他看書的模樣很專注,眉眼低垂,白皙修長的手指握著書卷,骨節微微弓起。
不過一小會,那書便翻了數頁。
容舒聽著那輕微的聲響,知曉他這會心里大抵是不耐煩的。
盈雀從妝奩里取出個碧縷牙筒,正要給容舒點上胭脂,卻聽她道:“不必上妝了,就這樣吧,給我更衣?!闭f著便站起了身。
盈雀看了看她毫無血色的臉,又看了看坐在榻上等著的顧長晉,咬咬唇,點頭應是。
這屋子空間小,勉強用了兩座寬大的抱鼓石屏風隔出個內外室來。
方才容舒說“不必上妝”時,顧長晉便合起手上的書,借著把書放回桌案的當口,移步到了屏風外。
容舒穿戴完畢,越過那屏風,對顧長晉道:“郎君,我好了?!?/p>
嘴里說著“好了”,可她的臉色著實稱不上好,眼下兩團烏青,面色白得令人心驚。
顧長晉不由想起昨兒個挑開紅蓋頭時,她在昏黃的燭光下沖自己盈盈一笑的模樣。
小娘子一身大紅嫁衣,鳳冠霞帔,頰邊紅暈比花兒還嬌,眼里沉著細碎的滿是期待的光,分明是喜悅且康健的。
一夜過去,竟像是大病了一場。
顧長晉只當她是沒睡好。
昨兒他大喜,刑部那些人個個都是酒桶子,逮著機會可勁兒地灌他酒。他有心要等她睡了才進屋,便遂了那群人的愿,在外堂吃酒吃到子時才散。
回了屋才知她為了等他,竟一直強撐著不睡。小廚房溫著的醒酒湯來來回回不知熱了多少趟,直到他將那湯飲了,方安心睡下。
細算起來,這姑娘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
思及此,顧長晉便望著容舒道:“天色尚早,你若是覺得乏,晚些時候再去母親那兒也不妨事?!?/p>
容舒這會腦仁兒還突突疼著,要擱往常,頭一疼她大抵要在榻上歪個半日的。
可眼下嫁做人婦了,又豈是從前?
她不僅要去,還須得看著時辰不能晚了。若是晚了,旁人還要道她這侯府嫡女不敬婆母,拿喬作態。
容舒搖了搖頭,道了句“無妨的”,語氣是她自個兒都沒注意到的疏離。
顧長晉看她一眼,沒再作聲。
二人到六邈堂時,天已泛了魚肚白,院子里燈火煌煌,藥香四溢。
顧長晉親緣淺薄,這六邈堂里就只住著他的母親徐氏一人。
他在原先的家中行二,父親顧鈞是濟南府一名獵戶,與徐氏生了兩子一女。顧長晉便是那幼子,原是有一個兄長和一個妹妹的。
可惜在他六歲那年,他家住的那處山頭起了火,顧長晉的父親與阿兄阿妹俱都死在那場山火里。
徐氏也在那場山火里受了傷,之后又勞神焦思熬壞了身子,沉疴痼疾時常三好兩歉,幾乎是日日都要與湯藥為伴。
容舒隨顧長晉入內,便見一面色蠟黃、鬢發染霜的婦人靠著個大迎枕,正坐在羅漢床上聽一老嬤嬤說話。
此人正是顧長晉的母親徐氏,而那老嬤嬤姓安,是顧長晉特地請來照顧徐氏的。
安嬤嬤見他們進來,忙打住了話頭,與徐氏一同望向二人,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容舒,旋即心中悠悠一嘆。
容家的這位大姑娘當真是仙姿佚貌,容色驚人。
柳葉眉,芙蓉面,一雙桃花眼眸光若水,恰應一句“桃花春水生”,生生叫人想起二月春桃盛開時的荼蘼之景。
眼下的面色雖稱不上好,瞧著有些憔悴,卻別有一番弱柳扶風的嬌態。
安嬤嬤心中莫名起了些不安,面上卻不顯露半分,唇角始終噙著絲殷勤笑意,容舒剛敬完茶,她便一臉和善地取出兩個紅封遞與徐氏。
徐氏接過,親手將紅封放入容舒的手里,溫和笑道:“我們二郎性子擰,嘴兒笨,你若是受委屈了,便來同我說,我替你訓他?!?/p>
這一番話,容舒是第二回 聽了。
上一回聽這話,她心里還道,她怎舍得告顧長晉的狀?再大的委屈,她都舍不得的。
如今再聽,卻已恍若隔世。
容舒微仰起臉,提唇笑了笑,應了聲是。
她的面靨皎若明月,桃花眼艷而不妖,笑起來時,眼角彎起,像春潮里托起的那輪月牙兒。
徐氏望著她,半晌,輕垂下眼簾,握著她的手拍了拍,道:“我這屋子病氣太重,你平日不必來同我請安,免得過了病氣。在顧家,無需在乎那些虛禮,母親只要你們二人好好過日子便成?!?/p>
徐氏說著便咳了兩聲,對顧長晉道:“二郎,你送昭昭回松思院?!?/p>
松思院便是顧長晉住的那個院子,從六邈堂走過去不過一兩刻鐘的功夫。
顧長晉送容舒回了松思院,又折返回了六邈堂。
徐氏見他去而復返,也不驚訝,仿佛早就料著了一般。
她接過安嬤嬤新沏好的茶盞,低頭抿了一口,道:“安嬤嬤說你們昨兒夜里沒圓房?”
顧長晉手里端著茶盞,他那盞茶還是方才容舒在時,安嬤嬤給他們沏的,這會早就涼透了。
冷澀的茶水入口,他也不嫌,一連啜了幾口,方才不痛不癢地解釋了句:“侄兒對容氏沒那心思?!?/p>
徐氏看了看他,微微一笑道:“你早就到了識人事的年紀,承安侯的這位長女姿色在上京已是佼佼者。你若起了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顧忌什么?!?/p>
這話即是試探,又是首肯。
顧長晉卻道:“刑部的案子一個接一個,我忙得焦頭爛額的,實在是沒有那等風花雪月的心思?!?/p>
說著他放下茶盞,抬眸望著徐氏,十分不解道:“侄兒到如今都不明白,姑母為何要我娶容氏?”
徐氏微微坐直了身子,讓安嬤嬤給他換了盞新茶,道:“自是因為她是合適的人?!?/p>
她說到這便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么,笑著打量了顧長晉一眼。
“你同姑母老實說,你心里頭可是惦記著聞溪?你不必擔心聞溪會吃醋,她知曉你娶容舒是遵我之意,斷不會介懷。至于你與容舒的這樁婚姻,左右不會超過五年。你再不喜,也得忍忍?!?/p>
第三章
容舒回了松思院便去了東次間看張媽媽。
顧家清貧,在梧桐巷賃來的這處宅子只有小兩進,除了六邈堂與松思院,以及前頭大門處的倒座房,便只剩一處昏暗逼仄的后罩房專門給底下的仆人住。
倒座房住了常吉與橫平,容舒舍不得張媽媽三人同顧府的仆人擠后罩房,索性便將松思院的東次間騰出來給她們三人住。
張媽媽是容舒的奶娘,容舒出嫁她自然也跟過來了。只是前日染了風寒,怕旁人置喙也怕將病氣過給容舒,便躲在東次間養病。
容舒進了東次間便道:“張媽媽,我來看你了?!?/p>
張媽媽剛吃了湯藥,正閉目躺在床上,聽見容舒的聲音,忙掙扎著下床,一邊道:“姑娘怎地來了?”
容舒將她扶回去,笑道:“媽媽躺著便是,同我何須行這虛禮?”
張媽媽拿帕子掩嘴咳了聲,“姑娘還是離老奴遠些,老奴這風寒來勢洶洶的,可莫要給您也惹了病氣?!?/p>
“媽媽放寬心,我不會生病,你很快也會好的?!?/p>
前世她從六邈堂回來松思院時,也來看了張媽媽的。印象中記得,張媽媽這場風寒雖來得急,卻也去得快,將養了幾日便徹徹底底好了。
張媽媽側頭看著容舒,見她面色蒼白,以為她是昨兒個圓房累著了,便憐惜道:“女兒家都有這一遭,姑娘往后習慣了就好。一會讓盈月、盈雀給您燉些補血的湯羹,回去再歪一歪,沒兩日精神頭便養回來了?!?/p>
容舒知曉張媽媽誤會了,卻也不多解釋,面不改色地應下。
回到正屋,盈雀小聲問她:“姑娘,張媽媽囑咐奴婢燉湯羹呢,可要奴婢現下就去小廚房準備?”
“不用?!?/p>
容舒坐在鏡臺前,慢慢拆發。
她與顧長晉不僅新婚之夜沒圓房,往后三年,他也不曾碰過她。
三年無子,婆婆徐氏更是不曾催促過她,想來徐氏心里早就知曉顧長晉對她無意。
望著銅鏡中那張既明媚又蒼白的臉,她忖了忖,吩咐道:“我與二爺未圓房這事,你們莫同張媽媽說,回門那日也不許同我娘說?!?/p>
正說著,她眸光驀地一凝,望著銅鏡的一處看了須臾。
“去將那盞燈拿過來?!?容舒放下拆了一半的發,削蔥似的手指一點角落的長幾。
盈月順著望去,那長幾上頭空空蕩蕩的,只放了一盞燈。那燈盈月也不陌生,是去歲中秋摘星樓拿來做頭彩的摘星燈。
這盞燈姑娘寶貝得很,在閨中之時就常常拿在手上把玩,愛若珍寶,出嫁了也不忘一塊兒帶來。
盈月取了燈,正要去拿火絨點火,卻聽容舒道:“不必點火?!?/p>
摘星樓的摘星燈巧奪天工,是一盞燈中燈。
琉璃宮燈里頭還有一盞圓心燈,把火往圓心燈中央一點,外層的八面琉璃燈面便會亮起璀璨繁星,在夜里提著這么一盞燈,仿佛把漫天星河都攥在了手里。
眼下還是青天白日,的確不該亮燈。盈月正這般想著,忽聽“嘭”的一聲巨響,那盞摘星燈轉眼便被容舒摔在了地上。
她傻了眼,“姑,姑娘?”
容舒緩緩抬起眼,見盈雀、盈月一臉目瞪口呆,“噗”地一笑,道:“別慌,我只是不喜歡這燈了,索性便摔個干凈,讓人進來收拾收拾吧?!?/p>
兩個丫鬟吶吶應是,對容舒摔燈之事是百思不得其解,總覺得自家姑娘有些不一樣了,可又說不出哪兒不一樣。
松思院摔了盞燈,不過須臾,這事便傳到了六邈堂。
“聽說是底下的丫鬟收拾屋子時,不小心撞倒了幾案,這才摔了燈?!?/p>
一盞燈摔壞了,不過是芝麻大點兒的事,徐馥漫不在乎地點了點頭,問起旁的事來。
“硯兒離開六邈堂后,便徑直出府去了?沒再回松思院?”
“是,老奴親自送少主出府的,想來是去刑部了。常吉與橫平說,少主這段時日一直在忙昌平州那對母女的案子,便是成親了也不曾松懈過?!?/p>
安嬤嬤端著碗熬成濃墨般的湯藥,一勺一勺地喂著徐氏,繼續道:“三姑娘,老奴這心里不安著吶。容家那孩子生了張狐媚子臉,您讓少主娶她,就不怕日后少主的心被她給叼了去?!?/p>
湯藥入口澀苦,徐馥慢慢蹙起了眉,待得一碗湯藥見了底,吃下安嬤嬤遞來的蜜餞后,方才慢條斯理道:“硯兒是我親自教養大的,他是什么樣的脾性我最是清楚。他那顆心,連聞溪都捂不暖,更別提旁的人了。況且,容氏美則美矣,那性子卻太過端謹,硯兒一貫不喜這樣的姑娘?!?/p>
說起來,徐馥也不是頭一回見容舒了。
容舒十一歲那年,她二人在揚州曾有過一面之緣。只那時她戴著帷帽,小姑娘壓根兒沒瞧見她的臉。
那會小姑娘年紀雖小,卻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齒,玉軟花柔。眼下七年過去了,容舒的確如她所想的那般,生得極美。
都說上京有三美,一是英國公府的三姑娘如今的大皇子妃宋映真,二是護國將軍府的大姑娘穆霓旌,三是承安侯庶出的二姑娘亦即容舒同父異母的妹妹容涴。
這三人的確是生得花容月貌、沉魚落雁。但若單論臉,容舒實則比她們還要勝上一籌。
尋常人得妻美如此,大抵會一頭栽進溫柔鄉,日日都要嫌良宵苦短??深欓L晉生來一顆冷情寡欲的心,從不近女色。
昨個夜里他寧肯在外堂陪刑部那群糙漢子吃酒,也不肯入洞房,心里頭大抵還在抵觸著這樁親事。
安嬤嬤聽徐馥這般說,心神稍稍一定,道:“那老奴可還要安排容氏吃下那藥?”
徐馥瞇了瞇眼,想起方才容舒沒甚血色的面龐,搖頭道:“且留著吧,她過兩日要回侯府,那藥吃下去,少不得要病上幾日。等哪日她與硯兒圓了房再說,不圓房那藥也不必讓她吃,免得橫生枝節?!闭f完便靠上迎枕閉了眼。
安嬤嬤原還有些話要說,見她一臉倦色,臉頰瘦削蠟黃,再不復從前端莊秀美的模樣,心口一陣抽疼,索性便閉了嘴,悄悄放下床帳,端著個空碗出了屋。
門外幾株梧桐樹被風吹得嘩啦啦響,層云越卷越厚,輕雷殷殷,瞧著竟是要下大雨。
盈月將屋里幾扇半開的窗子闔起,免得外頭一場急雨擾了姑娘的好眠。
方才姑娘只用了一小碗肉糜粥便歇下了,眉眼難掩疲憊,想來是乏得緊的。
昨兒沒圓房,今兒又是一臉病態。盈月心里亂糟糟的,又是心疼又是無措??伤贿^一個丫鬟,再是著急也無用。
輕嘆了聲,盈月放輕腳步出了屋子,門“吱呀”一聲合攏。
容舒躺在床上,慢慢睜開眼,盯著床頂那面繡著石榴花開的幔帳出了會神。
這是她出嫁時,容家送來的拔步床。用的是江南運來的四十年黃花梨木,請的是上京手藝最好的木工師傅,耗費了足足大半年的功夫,雕出上古十二瑞獸并三十六種祥云,方才造出這么一架床。
這幔帳上的石榴花開亦是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旁的小娘子繡的花樣多是鴛鴦戲水并蒂蓮圖,可她知顧長晉性子端方,怕他嫌她繡的花樣太過輕浮,便偷偷換成石榴花開。
如今想來,倒都成了笑話。
他心里從來無她,又怎會在意她繡的花樣是鴛鴦戲水還是石榴花開?
今晨在這床上醒來時,容舒初時還分不清腦中多出的那些記憶,究竟是覆蕉尋鹿,還是黃粱一夢。
直到進了六邈堂,見到了徐氏,見到了安嬤嬤,又聽到了與前世一模一樣的話,方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是真的回到了三年前,她剛嫁給顧長晉的那日。
那三年的記憶不是夢,而是她真真切切經歷過的過往。她在四時苑里早就放下了顧長晉,是以如今再望他,自然也是心如止水。
容舒闔起眼,心神一松,巨大的倦意如海水般漫來。
窗外雨聲潺潺,竟是落起雨來。伴著這淅淅瀝瀝的雨聲,她昏昏沉沉間又回到一個雨夜。
那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七月初七,正是牛郎織女金風玉露一相逢的佳節。
顧長晉便是那日被接入皇宮的。
彼時承安侯府落難,闔府被關入大理寺獄。容舒正為著容家的事四處奔走,絲毫不知顧長晉從青州回了上京,還搖身一變成了戚皇后的兒子,大胤的太子殿下。
容舒當夜便回了顧府去見他。
年輕的太子殿下立在廊下,似是知曉她是為了何事而來,對她淡淡道:“容舒,容家、沈家通敵之事證據確鑿,被判流放已是父皇從輕發落?!?/p>
容舒上前一步,搖頭著急道:“沈家不可能會通敵,我娘說了,只要能找到我舅舅,就能洗去沈家與容家的罪名。顧長晉,看在你我成親三載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派人去揚州尋我舅舅?”
容舒本不想求他的。
可樹倒猢猻散,破鼓萬人捶。
短短一個月,承安侯府獲罪被抄,她求救無門,見盡了人情冷暖。來求顧長晉,不過是走投無路之舉。
盡管她知道他這人鐵面無私,從不會因著私情而徇私。
果然,顧長晉看了她須臾,似是懶得與她再多說,只吩咐道:“橫平、常吉,送夫人去別院,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能放她出來?!?/p>
顧家素來清貧,顧長晉一蓽門圭竇之人,何來別院?
容舒想得明白,這別院不過是宮里的貴人給她安排的牢籠罷了。承安侯府出了那樣的事,他們又怎會讓她這么個罪臣之女占著太子妃的位置?
況且,顧長晉本就不喜她。
她令他與心愛之人咫尺天涯分開了三年,他心底大抵也是恨她的。將她囚在別院,也算是眼不見為盡。
容舒笑了笑,在顧長晉垂著眼從她身邊經過之時,抬手揪住他的衣袖,輕聲問:“顧長晉,你就沒旁的話同我說么?”
顧長晉腳下一頓,低眸望著她攥得發白的指尖,半晌才啟唇道:“去揚州尋你舅舅的事,你莫要再想。容家通敵的罪證便是你舅舅沈治親自托人送來上京的,而你父親昨日已經畫押認了罪?!?/p>
竟是她舅舅親自送來罪證?
容舒只覺腦中那根苦苦支撐的弦“錚”一聲斷裂。
恰這時,遠天一道驚雷忽響,狂風四起,不多時便有雨點子從半空墜落,淅瀝瀝澆了她一身冰冷。
顧長晉淡看她一眼便轉身離去,才出大門,立時有宮嬤過來為他撐傘。
他被人簇擁著上了馬車,不曾回過頭。
第四章
容舒醒來時,已是暮色四合的時分。上午一場急雨過后,空氣里多了幾絲沁人心脾的秋意。
盈雀給容舒端來一盞香飲子,問道:“姑娘睡了四個多時辰,該是餓狠了。小廚房那頭煨了湯,還吊了一盆干蒸鴨、一碗羊肚羹并幾個素小炒,可要奴婢布膳了?”
容舒這一覺睡得渾身舒暢,頭不疼了,心也不悶了,眼下聽盈雀報起菜名來,更是覺著餓得慌,想了想,便道:“廚房里的湯給張媽媽分一盅,張媽媽愛吃藕片,再炒份藕片送去?!?/p>
盈雀見容舒恢復了口腹之欲,喜滋滋應下,腳步帶風地出了屋。
一旁的盈月推開窗子,掃了眼天色,踟躕道:“奴婢方才聽常吉說,姑爺在刑部辦案辦了整整一日,這會都還未用晚膳。姑娘可要派個人請姑爺回來用膳?”
常吉半個時辰前曾回了趟書房,盈月便是在那會打聽到顧長晉的蹤跡。
知曉顧長晉一整日都在辦案,盈雀氣得直跺腳,憤憤不平道:“哪有人成親第二日便回去衙門辦公,讓新婦獨守空閨的?姑爺這也太過分了!若傳了出去,豈不是叫姑娘讓人看低了去!”
盈月心里頭也不舒服,圣人明明允了姑爺告假三日,昨個又是中秋,本就能休一日,算起來,姑爺到八月十九方才需要回刑部點卯。
昨兒沒同姑娘圓房,今兒天一亮便急吼吼去了刑部衙門。怎么看,都像是不拿姑娘當一回事。
盈雀氣,盈月又哪兒能不氣?但她到底年長些,知曉這會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這才開口問容舒要不要去刑部把人請回來。
可話說出口,心里又是一陣忐忑,怕自家姑娘難過。
盈月拿眼偷偷去瞧容舒,卻一眼撞入容舒烏溜溜的眸子里,直把她看得一愣。
容舒莞爾一笑。
身邊這兩個丫鬟是沈氏親自給她挑的,二人一個活潑俏麗,一個成熟穩重,陪在容舒身邊已十三載矣。
盈月比容舒長四歲,打小就是一副小大人樣兒。要擱往常,是斷然不會把心事漏在臉上。眼下大抵是替容舒委屈狠了,這才壓不住。
容舒其實沒覺著難過,便是上一世,知曉顧長晉成親第一日就回衙門辦公也不覺難過,現下就更不會難過了。
“不必去請他,二爺手里有一樁棘手的案子,今個不忙到月上中天是不會回松思院的?!?/p>
她這話倒是不假,年初順天府轄下的昌平州出了樁案子。
一位名喚許鸝兒在曲苑里賣唱的良家子,被昌平州庠生楊榮看中,強行擄回府里做了小妾。許鸝兒的母親金氏去楊榮府里討要女兒,不想卻被楊榮差人攆了出來,還挨了一頓板子。
金氏聽說順天府府尹朱鄂是個是非分明,不肯向權貴低頭的青天大老爺,撐著病體來到順天府,狀告那楊榮強搶民女,逼良為妾。
朱府尹的確秉公辦了案,將許鸝兒救出,又將楊榮關入大牢。
偏生這楊榮有個在司禮監任秉筆太監又提督東廠的叔叔楊旭,楊榮這頭才剛下獄,那頭便冒出個樂工,非說許鸝兒不是良家子,早在去歲便已被其母賣與了他,他又將許鸝兒轉賣給了楊榮,一應賣身的文書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許鸝兒的賣身契一出,這案子又落到了北鎮撫司手里,將楊榮、金氏與許鸝兒一同關入北鎮撫司的詔獄審詢。
入了北鎮撫司詔獄的人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金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竟屈打成招,認了罪,當下便被判了絞立決。
這案子定讞后,楊榮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北鎮撫司,而金氏的斬立決則移交至刑部審核。
楊榮大抵猜不到這案子被移交后,刑部一名員外郎會不依不饒地將此案捅到了圣人面前。
顧長晉便是那刑部員外郎。
容舒記得清楚,這樁原本已經塵埃落定的案子,最后便是憑顧長晉一己之力徹底翻了案的。
他這人在上京本就有名聲,嘉佑一十八年狀元顧長晉與探花管少惟在金鑾殿告御狀之事,至今百姓們還在津津樂道著。
眼下這許鸝兒的案子也正處于關隘處,八月十九那日,久不臨朝的圣人會上朝。若那日顧長晉不能將這案子上達圣聽,這許鸝兒案,興許就再無沉冤得雪的一日。
到底是人命關天,且還是那樣可憐的母女,容舒自是希望顧長晉能同上輩子一樣,為許鸝兒母女掙一個公道回來的。
刑部官衙在宣武門的內大街,顧長晉從衙署出來時,戌時已過。
松思院里的人早已歇下,除了檐下幾盞貼著“囍”字的燈籠還亮著,處處皆是黑黢黢一片,正屋里頭更是連窗子都關得嚴絲合縫。
顧長晉行至廊下,見到那幾盞紅艷艷的燈籠,方才想起這屋子住了個小娘子,登時便打住了腳,揉了揉眉心,壓住心底的煩躁,往另一頭的書房去了。
常吉覷著他的背影,提著燈亦步亦趨跟進了書房。
書房不大,一張老黃木書案,一個擺滿經史書冊的架子以及一張窄長的羅漢床便將這屋子擠得滿滿當當。
顧長晉脫下外裳,抄起桌上的一盞冷茶灌了幾口,道:“打些水來,我今兒歇在書房?!?/p>
橫平面無表情地應下,出屋打水去了。
常吉放下手里的燈籠,眼珠子往四周轉了圈,苦口婆心勸道:“主子莫不回主屋睡?書房這兒冷颼颼的,床又硬又窄,哪兒有主屋的床舒服?主屋那張拔步床是容家送來的,又精致又寬敞,您本就身體抱恙,在這睡一宿,只怕明兒王大夫又要來了?!?/p>
不怪他啰嗦,主子今晨從六邈堂出來時,他與橫平就發現了,主子的臉色非常不妥。
主子這人慣能克制,受再重的傷都是一張沒甚表情的臉??沙<c橫平自小伺候他,又一同出生入死過,他臉色是好是壞一眼便能瞧出。
常吉碎碎叨叨的話倒是叫顧長晉想起昨兒在夢里那摧心剖肝似的疼。
他已許久不曾做過夢,昨夜大抵是黃湯灌多了,竟又做起夢來。
夢里的場景朦朦朧朧,什么都看不真切,也記不住,只記得那綿綿密密的疼。偏生他陷在夢里,怎么都醒不來,直到容舒伸手碰了他,方叫他掙脫了夢魘。
小姑娘那會手被他攥住,也不喊疼,就那般睜著雙茫然的眼,愣怔怔看他。那張巴掌大的小臉窩在烏壓壓的發里,像黑夜里泛著朦朧光澤的羊脂玉。
顧長晉輕輕蹙眉,散去那張剛在腦中凝起的美人面,淡聲問道:“椎云那邊回信了沒?”
“回了,屬下下午回來松思院便是為了取信,那信我一直隨身帶著?!背<f著,從袖筒里取出一封信,繼續道:“椎云說少夫人四歲便離開了上京,在揚州的外祖家呆了九年,直到十三歲才回來承安侯府?!?/p>
顧長晉拆了信,一目十行讀完。
信里把容舒在揚州的九年俱都事無巨細地闡明了,從信里看,不過是個尋常的閨閣千金,無甚特別之處。
既如此,徐馥為何要他娶她?為了容家還是為了沈家?
徐馥此人從不做無用之事,也從不用無用之人。
讓他娶容舒,定然是有她的用意在。
顧長晉抿唇沉思,骨節分明的食指在信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少傾,拿過燭臺將那信點著,扔進腳邊的三腳銅爐里。
眼下不是打草驚蛇的時候,且再等等。
顧長晉昨兒歇在書房的事,一早便有人來松思院通稟,來的人自然是能說會道、深諳察言觀色之道的常吉。
“主子那人,一辦起案慣來是廢寢忘食的。昨兒在刑部忙了一日,回來時見少夫人已經睡下,怕吵到少夫人,這才轉道去書房過夜?!?/p>
常吉說這話時,又是作揖,又是撓頭,一口一句“好姐姐”。盈雀原先虎著一張俏臉,見他態度誠懇,這才稍稍緩和了臉色。
“我們姑娘早就知曉姑爺忙,昨兒個一個人孤零零用晚膳也不惱??赡銈円材圬撐覀児媚锲夂?,便連句話都不說就消失一整日。好歹讓人傳個口信回來,省得我們姑娘眼巴巴地等?!?/p>
里頭盈月聽見盈雀的話,眉心一皺,便要出門去。容舒卻攔住她,笑道:“無妨,常吉不會惱,也不會把話傳出去?!?/p>
顧長晉身邊兩個長隨,一個八面玲瓏嘴兒甜,一個武藝高強悶葫蘆。兩人對顧長晉忠心耿耿,不該說的話一句都不會說,也不會給顧長晉惹事。
果不其然,容舒的話才剛墜地,便聽常吉回道:“怪我怪我,說來都是我的錯。主子原是讓我回來遞個話的,我回頭一忙便將這事兒給忘了,下回一定會往府里遞個口信?!?/p>
盈雀自來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見常吉拿手打嘴,一副任打任罵的模樣,便也消了氣,正欲開口回話,身后一道溫溫然的聲音忽地岔了進來。
“郎君可還在書房?”
常吉正哈著腰雙手攏著等盈雀回話,猛然間竄出這么道溫婉悅耳的聲音,不由得一愣。
抬頭望去,便見容舒披著件單薄的月白披風,抱著個鎏金銅手爐從屋里出來。
常吉面色一正,垂下眼,恭敬道:“回少夫人的話,主子剛用過早膳,正準備要去刑部衙門上值了?!?/p>
“那勞煩你帶個路,我有話要同他說?!比菔娴?。
第五章
常吉心里納罕,想不通容舒這天不亮的究竟要同主子說甚。納罕歸納罕,眼下這位明面上到底是主子的妻子,該給的尊重還是要給的。
遂揚起嘴角,笑瞇瞇道:“好咧,少夫人請隨小的來?!?/p>
顧府這一隅之地著實稱不上大,不管是六邈堂還是松思院都占地極小。
書房便在兩座院子中間,離松思院并不遠,廡廊往東,出了月洞門,拐兩個彎兒便到,滿打滿算也不過是走一兩盞茶的光景。
幾人到書房門口時,顧長晉已經穿了一身官服從里出來。
他這人生得比北地的男子還要高些,那身青色的官服穿在身上,愈發顯得芝蘭玉樹、清貴凜然,連補子里那只鷺鷥都仿佛比旁人的要精神些。
顧長晉大抵也沒料想容舒會來,見她亭亭立在廊下,便道:“夫人尋我何事?”
容舒攏了攏披風的領子,溫聲回他:“明兒歸寧,郎君可要與妾身一同回侯府?”
顧長晉垂下眼看她。
與昨日相比,她的面色顯然是好了許多。
桃腮泛紅,櫻唇點朱,襯得肌膚愈發賽雪欺霜。她生得明艷,標致的桃花眼便是不笑也氤氳著春意。只她氣質溫婉大方,那點子浮躁的春意便成了春水般的柔情,不顯輕浮,反多了點兒濯而不妖的清麗。
天未亮,正是一日中最冷的時候,她額間的發被風撩起,露出光潔的額,額下一雙清凌凌的眸子正靜靜看著他。
顧長晉道:“明日夫人想何時出發?”
“辰時便出發,郎君若是公務繁忙,在侯府用完午膳自可離去?!?/p>
“便聽你安排?!鳖欓L晉頷首,頓了頓,又道:“今日我大抵要忙到夜深,下值后我會去書房歇,你不必等我?!?/p>
容舒溫和道了聲“好”,語氣里聽不出半點兒惱意,說完就微微側過身,低下眉眼,密密的眼睫像扇子般一動不動地垂著。
顧長晉復又看她眼,略一頷首,疾步從她身前過,穿過廡廊,往大門去了。
三個大活人一走,這廡廊瞬時便冷清下來。
盈雀上前給容舒理著披風,道:“姑娘就是好脾氣,要讓奴婢說,姑娘也該說說姑爺?!?/p>
自家姑娘有多喜歡姑爺,盈雀同盈月一直瞧在眼里。
當初侯爺根本就不同意姑娘嫁到顧家來,是夫人據理力爭,說定要讓姑娘嫁個自己喜歡的人。侯爺拗不過夫人,這才順順利利定下這樁婚事。
盈雀原先還想著,姑娘生得好,性子也好,又是侯府貴女,紆尊降貴下嫁到顧家來,顧長晉這位狀元郎見到姑娘,定然會感動會喜歡。
可姑娘嫁過來這兩日,她們算是看清楚了,姑爺壓根兒就沒將姑娘放心上。連回門歸寧這樣的事,都要姑娘親自過來說。
容舒得了顧長晉的準話,心里倒是放下一塊大石頭。
顧長晉是未來的太子殿下,她不能開罪他,但也不愿再與他糾纏了,遲遲早早都會離開這里。
只眼下還不是與他和離的良機。
作為侯府的嫡長女,才剛成親便和離,整個承安侯府大抵都要淪為上京的笑話。
容涴明年開春便要嫁入蔣家,眼下容家正盼著能借容涴這樁婚事同蔣家攀上關系。若是因著她和離,容涴的婚事出了差池,以祖母的性子,定會鬧得家宅不寧。
到得那時,阿娘在侯府的日子便更不好過了。
再者,顧長晉這會還不知他那心上人被送去了肅州。
等明兒見到阿娘,打聽到他心上人的蹤跡,她便將那姑娘全須全尾地接回來,將她好生送回顧長晉身邊。
之后再親自同顧長晉請罪和離,如此也算是亡羊補牢,他日后大抵也不會那般記恨她與容家。
這些事少說也要花小半年的光景,且再等等吧,總歸顧長晉也不會回松思院住。
“姑娘,您就不氣么?”盈雀見容舒遲遲不語,鼓了鼓腮幫子道。
容舒笑道:“有甚好氣的?你快去小廚房瞧瞧我的桂花糕蒸好了沒?”
盈雀心思跳脫,一聽這話,果真被轉了注意力,“啊”一聲:“該是蒸好了吧,奴婢現下就去看看。姑娘回屋里等著,莫在這吹風了?!闭f著便快步往小廚房去,一會兒就沒了人影。
盈月搖頭一嘆,“姑娘就愛慣著盈雀,這丫頭是越來越毛毛躁躁了?!?/p>
容舒笑了笑,沒應話。
前世顧長晉實則是陪了她回門的,只那會時辰是他定的,坐的馬車也是他安排的。這一次,容舒想自個兒安排,這才特地過來問一句。
只要她開了口,顧長晉便會任由她來安排。
他慣來不愛煩心這些瑣碎事。
容舒用過早膳,便去六邈堂給徐氏請安,陪著她敘了一盞茶的話,方才告辭。臨出門時,徐氏再次提起了不必容舒來請安的事。
“我這屋里藥味兒熏人,我又喜靜。以后你不必一大早就來給我請安,我也好多在榻上歪一會,養養神?!?/p>
徐氏的確是喜靜,身子骨也的確是弱。
容舒嫁給顧長晉三年,從沒見她出過六邈堂,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在榻上躺著,偶爾才會挑個晴日到院里的梧桐樹下坐坐。
上輩子徐氏也提過幾次,要免了容舒的晨昏定省的。容舒初時出于對婆母的敬重,每日早晚還是恭恭敬敬地來六邈堂請安。
直到后來徐氏大病了一場,在床榻上冷冷地讓她莫要再來,容舒方才知曉徐氏是真的不喜她來六邈堂。
顧長晉的生母既是宮里的戚皇后,容舒至今都弄不清徐氏究竟是顧長晉的養母,還是旁的至親。
承安侯府出事后,她便不曾見過徐氏,也不知曉后來她去了哪兒。
只那三年里顧長晉對待徐氏始終恭敬關懷,想來顧長晉成了太子后,應當會妥善安置徐氏的去處。
不過與顧長晉相關的事,容舒也不大關心了。等日后二人和離,那便是塵歸塵,土歸土,各走各的道。
到得那時,他也好,徐氏也好,都只是陌生人罷了。
眼下她禮數已是做得周全,徐氏既然提起,她自然是順著徐氏的話,恭恭敬敬地應了聲好。
安嬤嬤親自送容舒出六邈堂,邊走邊慈祥笑道:“夫人嘴里說著愛靜,讓您不必來請安,實則不過是不愿少夫人這樣年輕明媚的小姑娘陪她在六邈堂虛度光陰罷了。明兒少夫人的回門禮,夫人可是早早就叫老奴備好的,叮囑了不下四五回,一會老奴便讓人將禮單送到松思院給少夫人過目?!?/p>
一番話說得極漂亮,字里行間,俱都是徐氏對容舒的關愛之情。
只容舒哪兒會信呢?
“有勞嬤嬤了?!彼χ乐x,又讓安嬤嬤留步,道:“我自個兒回便好,母親這里少不得人,嬤嬤快回去照顧母親罷?!?/p>
安嬤嬤“誒”一聲,往前又送了兩步,這才住了腳,目送著容舒幾人遠去,臉上殷勤和善的笑容漸漸冷下。
容舒這廂因著明日便能回去見阿娘,一整日的心情都格外好,夜里早早便讓盈月熄了燈。
盈月將屋子里的燈滅了七七八八,就剩床邊兩盞小燭燈,遲遲吹不下嘴。
“姑娘,莫不給姑爺留一盞燈?昨夜姑爺大抵就是見屋子里的燈全滅了,這才去了書房歇?!?/p>
容舒已經起了睡意,正抱著個縫成月牙形的小枕躺下,聽見這話便知盈月是意欲為何,忙掀開幔帳,道:
“不必留燈,你也無須去月洞門外守他,顧長晉不會來這睡。明兒要早起,你與盈雀也快些安置吧,夜里不必給我守夜?!?/p>
盈月無奈應下,吹滅最后一盞燈前,忍不住往床榻看了眼。
只見自家姑娘穿著身月白的里衣,因著睡意,眸子里潤著一層水,玉芙蓉般的小臉被微弱的燭光照得格外美艷動人。
忍不住心里又是一啐:自家姑娘這樣好的顏色,那勞什子狀元郎真是個睜眼瞎!
翌日一早,容舒草草用過早膳,披著件淺青色的披風便出了松思院,往大門去。
她這一趟回門,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侯府住個三五日的,張媽媽身子還不爽利,容舒便讓盈月留在東次間照料著,只帶了盈雀一人回侯府。
門外停著輛鑲金嵌玉的華蓋馬車,盈雀正在點著帶往侯府的回門禮,見容舒出來,忙碎步貼上前來,悄聲道:“方才奴婢出來清點東西,常吉也跟了來,給奴婢塞了幅春山先生的畫以及一串大慈恩寺的佛珠,說是姑爺給侯爺同老夫人特地備的禮?!?/p>
承安侯愛風雅,尤愛建德年間的大才子春山先生的山水畫。春山先生行蹤縹緲不定,這十來二十年已經沒有新的畫作問世了,顧長晉能弄來這么一幅畫實屬不易,可見是用了心思的。
盈雀那張俏麗的臉難掩喜色,掩著嘴兒笑道:“奴婢瞧著,姑爺心里還是看重姑娘的?!?/p>
容舒一愣,忽地想起,上一世也是有這么一遭。
那時她也同盈雀一般,喜不自勝,以為顧長晉是特地為她費的心思。
“那畫和佛珠在哪兒?”
盈雀往車內一指,道:“我怕這兩樣東西放禮車里會弄丟,便裝進了一個小箱籠,放到馬車里。想著到了侯府,再搬回禮車,讓人送進荷安堂?!?荷安堂便是容舒的祖母容老夫人住的院子。
容舒點點頭:“一會不必搬進侯府,就在馬車里放著吧。等過幾日回來,你再送去書房還給二爺?!?/p>
盈雀瞪大了眼,欲開口問一聲為何,眼角卻瞥見顧長晉正往大門來,忙又閉了嘴。
容舒自也瞧見了顧長晉,朝他福了福身,喚了聲“郎君”,道:“今兒便坐這馬車回侯府,成么?”
薄薄的曦光里,少女梳著高髻,穿了條繡工精致的遍地金繡垂枝碧桃百褶裙,藕色的襦衫束在淺青色的腰帶里,顯得纖腰楚楚,像一朵沾了露水開在清晨里等著人采擷的嬌花。
常吉在心里嘆了聲:這容家大姑娘當真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兒了??上Щ▼蛇€得要有惜花人,自家主子那顆泡在千年玄冰里的石子心,還真沒甚憐花惜玉的柔情。
他小心地覷了眼顧長晉,果見他眉眼不動如山,點了點頭便抬腳往馬車走去,端的是冷漠無情。
大抵是察覺到常吉的視線,顧長晉扭頭瞥了瞥他。
常吉心里一個“咯噔”,忙上前打開車門,殷勤地放下腳踏,對二人道:“主子、少夫人,快上車罷?!?/p>
容舒跟在顧長晉身后上了馬車,與他面對面坐著。
這馬車是容舒從前在侯府時,沈氏尋人給她專門造的。里頭空間極大,坐七八人綽綽有余。車底鋪著金絲地毯,中間立著張檀香木桌案,上頭擺著一個瑞獸香爐、一套掐絲琺瑯茶具,桌案兩頭還有兩個雞翅木小幾。
盈雀說的小箱籠便放在其中一個小幾底下。
容舒目光在那小箱籠頓了片刻便收回了眼,扭頭挑開一邊的車簾。
外頭梧桐巷的鋪子早已開了市,吆喝著賣炒餅、賣熱漿、賣甜酒湯圓子,一派熱熱鬧鬧的人間百態。
涼風并著這喧鬧聲吹灌而入,容舒半張臉撞入光里,她望著窗外熟悉的街景,唇角微揚,漸有一股喜悅之感涌上心頭。
松思院不是她的家,顧家也不是她的歸宿,她只當自己是個借宿之人,行事自是要謹慎,時間久了,難免會覺著壓抑。
眼下出了顧府,浸潤在梧桐巷熱熱鬧鬧的煙火氣里,她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她是真的活過來了。
活著真好啊。
她在這廂看得入迷,壓根兒沒察覺到顧長晉略帶探究的目光。
成親三日,他日日都是早出晚歸的,二人不怎么碰面,也沒說過多少話。顧長晉原以為容舒這樣嬌滴滴的高門貴女,不管如何都會鬧上一鬧。
畢竟,他顧家與承安侯府到底是差了些門楣。容舒若是要鬧,也是有底氣的。
可她偏偏規矩得很,不吵不鬧,恭敬之余還帶了點兒疏離。
是的,疏離。
顧長晉能察覺到她對他的疏離。
他因著幼時經歷,又兼之在刑部歷練了兩年,算得上是人情練達、世事洞明,等閑之人在他面前藏不住心事。
便比如容舒,大婚當日,喜帕被挑開的瞬間,她那雙清潤的眼浸滿了對他的愛慕??傻诙赵僖姇r,她眼底那些纏纏綿綿的光忽然便沒了,只余下規規矩矩的疏離。
許是因著沒圓房又被冷淡對待了兩日,這才死了心?
顧長晉低下眼,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
先前他只要一想到從官衙回去,還要對著個哭哭啼啼、鬧天鬧地的人,便覺煩躁。
盲婚啞嫁最容易造就怨偶,他也從未有過成親的念頭。
當初徐馥越過他與侯府定下親事,他沒有拒絕的權利,只能認下這門婚事。
好在她進退得度,也懂規矩,倒是讓他不覺得煩。
若他日后僥幸不死,而她又愿意,他自會給她重新尋個如意郎君,權當是補償她這段時日遭受的冷遇。
思忖間,馬車早已駛離梧桐巷,往左拐入了銀槐街。
車廂里一陣晃動,顧長晉卻驀地掀開眼皮,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錯地盯著容舒,淡淡道:“路,走錯了?!?/p>